天边那朵流云

那天，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，忽然电话铃响起。我知道这一定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，不然，亲戚朋友是不会随意给我打电话的。给学生们留下作业，我走出教室一看电话号码，是我的发小阿英打来的。“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，秀云走了，脑淤血。”“啊？！她怎么死了？和我们同龄。”电话那头的阿英已经泣不成声。秀云，阿英，我们都是在一起长大的要好的闺蜜。阿英和秀云是同堂姐妹，秀云家原来的老房子就在阿英家的一个胡同里。阿英和秀云是同族姐妹，她们之间的感情更深一些，毕竟有血缘关系。

由于我还要上课，也没有进行深聊。晚上回到家，心情是沉重的，不禁打开手机和阿英问个究竟。听阿英说秀云是在医院死的，抢救了三天，但最终还是走了。秀云命苦，打小就没了妈，中年又失去了丈夫。今年春天，比他小五岁的丈夫患了胃癌，没有一个月的时间离她而去，给她丢下了两个未成年的孩子。大的已经不读书了，到外面打工；小的那个明年考高中，正需要妈妈的照顾呢。要说他那个小丈夫，村里的人谁都对他咬牙切齿。这倒不是说对他有深仇大恨，而是恨铁不成钢。耍大钱，喝大酒，抽大烟，寻花问柳，真是无恶不作。临死之前，背着秀云把规划土地得到的赔偿款十几万全部输光。

我最后一次见到秀云，是那次国庆节回家的时候。秀云穿着橘黄色的制服，骑着公家发的专门清理垃圾的电动车。秀云老远就看到了我，一边骑车一边微笑着和我打招呼。“回来了？看看老娘，多和老娘呆几天，有妈多幸福！”原来，秀云在乡村公路上班，和村里姐妹们打扫垃圾呢。由于急着回家，我手里拎着行李，我们寒暄了几句就彼此分手，没有想到，这竟然成了我们最后的一面。

小的时候，我特羡慕秀云，因为她有一个在村子里当村支书的爸爸。别人平常穿不上新衣服，而秀云却能依靠爸爸的职位穿上新衣服。那时候，我看到秀云身上的小花褂子，恨不得一下子抓下来，穿在自己身上。特殊年代，爸爸曾在村里当大队会计。天有不测风云。一夜就改变了爸爸的命运。工作组来到了村里，村里的一些“积极分子”说爸爸“贪污”了公款，爸爸被关进了村北的牛棚，家里的房子也充了公。后来，爸爸被平反昭雪，房子也应归还我们。可是，大队支部设在我家，有的村民嫉妒我家房子是青砖蓝瓦，四檩八柱，方砖铺地，青石板台阶……不同意归还。秀云爸爸说再等等吧，等村里支部成员再研究一下。我们全家七八口人，一家子居住在那间没有充公的房子里，生活非常不便。我奶奶因为没有房子住，也被迫改嫁去了北京给人家哄孩子。疼爱我的奶奶给我买了一块花布，的确良的小花布，从城里邮回来，让我妈给我做一件上衣。没想到我妈却背着我给了秀云。妈妈这是行贿啊，说只有这样，秀云的爸爸老支书才能开口，把我家的房子要回来。我和秀云一起玩儿，看到她身上的小花卦，我心里就不舒服。那时候的秀云在小伙伴的眼里生活非常优越。

说起来秀云也是官二代，只不过秀云并没有沾上爸爸的光。因为爸爸秉公行事，仗义执言，敢于同黑恶势力作斗争。秀云的爸爸老支书是被人气死的，临死的时候只穿着一只袜子。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，快过年了。大年三十的早晨，家家户户都放鞭炮，吃团圆饭。秀云出门洒洗脸水，无意间看到大门口贴对联的地方，竖立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花圈，上面还写着一幅挽联。秀云扔掉洗脸盆赶紧告诉了爸爸。老支书当时正在穿新袜子准备吃年饭，刚刚穿上一只袜子，听说门口有一个花圈急忙走出去。看到花圈和那副挽联，老支书立刻就明白了。原来是村里要修公路，几个地痞恶霸要承包工程，想从中大捞一笔，几次三番，几次三番威胁老支书，要他把工程放给他们。老支书倔强，这是全村的事，凭什么给你？说什么也不同意，于是他们就怀恨在心。他一下子就晕了过去，重重地摔在院子里。秀云姐妹们急忙连喊带哭把老支书抬进屋，放到大炕上，老支书一口气没有上来，睁着眼就断了气。

秀云爸爸死了，村里人赶紧来看望。秀云给老支书找衣服的时候，从一个小木柜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。秀云打开一看，是老支书的记账本。你可能要问，老支书留下多少存款？他生前只为自己上了一份保险，再也没有其他的存款。让秀云和村民落泪的是，老支书自己家借给别人家的粮食和粮票一共一千多斤，至今那个村民还没有偿还。

我和秀云一起去外村教学的时候，上班路过她家门口，有时候也去她家看一看。那时候没有空调，刚刚流行吊扇。学校里没有吊扇，上课非常热。秀云向我炫耀地说：“我家四个大吊扇……”这就是以前的老支书的家与众不同的地方，也是秀云在我们面前最威风得意的时候。秀云的爸爸没有给秀云留下一笔丰厚的物质，还是那几间低矮的蓝砖房。秀云结婚的时候，她就住在这几间房子里。现在，还有多少村干部住着这样的房子？

秀云姐妹六个，没有哥哥弟弟，她说如果我爸爸有一个支撑门面的男孩子，他们也不敢在我家门口放一个花圈。秀云排行老三，个子最高，身体倍棒，说话做事，行为举止，都俨然一个男孩子样子。因为她身体棒，个子高，有力气，能做农活，村里人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大骆驼。甚至，有的老人不知道秀云的大名，一说大骆驼就知道是说秀云呢。因为秀云身大力不亏，和男孩子打架从来不吃亏，老支书决定把她留在家里撑门立户。秀云结婚很晚，这与她的工作有关。

秀云是代课教师，正好赶上清理教师队伍，清退代课教师。 秀云喜欢教学，听说有一个老师要接管秀云的班级，秀云心里很不高兴。她不愿把自己的教科书交给别人，竟然含泪把教科书带回家，来报道的老师只好向学校再要一套教科书。农村里有个讲究，男孩子找媳妇不能找老绝户家的闺女。农村里说的绝户就是没有男孩子。最重要的是男孩子家的父母怕自己的儿子受累，如果和没有男孩子的人家成了姻亲，那么农忙时节就要帮助做很多农活。这样秀云就一直找不到对象，直到快三十多岁的时候，才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，与小她五岁的这个败家子成了婚。

老支书在的时候，房前屋后栽种着很多花，农家小院里打扫的干干净净。乡里乡亲来他家串门的，办理私事的络绎不绝。老支书死后，院子里一片冷清，秀云一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。最让秀云操心的是，她一边教学，带着吃奶的孩子给学生上课，放了学，还要从赌场里或者卖淫的地方去找那个败家子。秀云这辈子太辛苦了，好不容易盼着孩子长大了，自己却丢下了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走了。

听阿英说，秀云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晓。血压高，糖尿病，肾病，都是不能当误的病，她就是不吃药，舍不得钱。她也是太大意了。犯病倒下的时候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，两个孩子不在家，自己简单吃点剩饭剩菜就去打扫路面，她是身心俱疲啊。

秀云从不矿工。那天下午她一直不上班，要好的姐妹们感到很纳闷，就到她家去看她。秀云躺在了屋地上不省人事，吐了一大片。管理环境卫生的小组长燕玲赶紧找到她的手机，给她的妹妹打电话。“秀娟，你快回家吧，秀云不好了……”秀娟正在给孩子上课，放下书本就往家里赶，救护车也来了，赶紧把秀云拉到了医院抢救。

秀云谁也没有看到，一个亲人也没有看到，她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，丢下了两个孩子。村里妇联组织村民给她办理了后事，决定拿出一部分资金帮她把孩子养大，因为这是老支书的后代，不能让老支书死不瞑目。要让他看到，朗朗乾坤好人常在。街坊邻居也轮换着给秀云家做饭，给她照看正在读书的孩子。

”轻轻地我走了，正如我轻轻地来。“秀云走了，不带走一片云彩。但是，我心中那片云，一直不曾逝去，她总是飘荡在我的心中。

每当我看到天边那道晚霞，就想起秀云的身影。